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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蒿与凌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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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道:“三哥你如今是宰相,阿溪被迫出外,但我想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怎么说朝内朝外也是要有个照应。”
章越瞧了章实道:“哥哥,你这是将国事当家事来办啊。朝内宰相姓章,朝外领兵大将也姓章,你也不忘给我们章家把揽朝政,聚贤不避亲啊。”
“我倒怕旁人指着脊梁骨骂,说我用人唯亲。”
章实则道:“三哥儿若有难处也罢了,我也就是提一提。”
章越听了章实言语笑道:“也罢,哥哥是想念阿溪了,下旬我让他进京述职见过了再说。”
章实顿时大喜过望。
章越看了兄长一眼问道:“阿溪家里妻妾如何?”
章实笑道:“和睦着呢。主要是婆婆贤惠!”
章越闻声失笑道:“哥哥也不忘往脸上贴金,但话说回来妻贤可以旺三代。”
“多亏哥哥给我娶了个好嫂子。”
章实道:“你啊说这话,就见外了。”
……
数日后,章直进京。
章直出京也是章越为了避嫌,他与吕公著关系太深,在朝中政见上也是左右摇摆,两边为难。
章直来京时,章越正在告病,其实无非就是些小病。
但凡小病就摸鱼是章越一贯的习惯,天子年纪渐长,勃勃野心便露了出来。
这一次杀梁惟简,章越还道是石得一的意思,但仔细一想石得一没有授意不一定有这胆子。
莫非是天子还是太后的意思?这令章越对这位年少的天子或太后有所明悟。
果真帝王家的隐忍与果决,是每一位掌权者必须领悟之事。否则孤儿寡母如何坐得安稳呢?
天子这点上学习得非常快,这才登基一年多的功夫。
在权位上推让些许,不要走上历史上权臣的覆辙。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在权力上有份参与感。所以章越有小疾就告假了,不过天子和大臣们都将公文送至章越府上来处理。
重要公文都要得到章越许可方批。
章直抵达府上时,章越正在喝药。
他的病其实早就好,都是调理身子的药石。
章越见章直有些吃惊,对方去河阳不足一年,居然已有些老态,双鬓斑白看的比自己这叔父还老了几岁。
章越心底一阵阵怜惜心道,这冷板凳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在兵谏高太后的当晚,李清臣和张璪都到了,但章直却随他岳父吕公著一起保持中立,这令章越心底非常不满,事后让他与韩维一并出京,一直到现在。
不过章越面上若无其事地道:“阿溪,你老了。”
章直苦笑道:“三叔,我实不堪为官。”
章越道:“人啊,再怎么说淡泊名利,但身居高位后陡然退下后,也是不适应。”
“譬如蔡持正谪居在安州,写了好几首诗词,被汉阳军知军吴处厚知道,秘密抄录下来送到自己这来。”
“你看看。”
章直心底一凛,接过信件。
章越与蔡确没有翻脸时,他与蔡确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后来章越离开后,二人政见不合,因此陈睦身死之事,章直与蔡确翻脸。但私下蔡确一直没有为难过章直。
他看了蔡确诗词,确实称得上牢骚满腹。
章直看了后道:“我听苏子瞻说吴处厚此人是小人一点也不为过,诗案之事怎可为之?”
“此乃遗害后世之罪。”
章越道:“此事当年蔡持正,办得还少吗?”
章越看向章直想提及那首诗的事,但迅即又按下话头。
哪知章直突开口道:“三叔记得吗?那首雪花六出的诗吗?”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道:
“这首诗我自然记得。当年与你谈过后,我便将其焚毁了”
章直道:“后来我因喜爱此诗,私下抄录了一份,却被蔡确得去。”
章越道:“你早知给蔡确所得?”
章直道:“是我故意遗落在中书的,当时蔡持正在我身旁安插了个心腹,我早知道此人底细便故意落给他了。”
章越叹道:“你如此行事,是何道理?”
章直道:“三叔,我不喜身在中枢,夹在你与老泰山之间。”
“我想说诗是我写的,借蔡持正之手罢了我的官职。没料到他始终没有为难我。”
章越道:“我这才想以你的性子,再如何也不至于犯如此错误。”
章直低下头道:“三叔,可否看在此事上,饶过蔡持正这一次。”
章越道:“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打算不追究蔡持正此事。还要提拔吴处厚。”
章直道:“这样小人,三叔为何还要提拔呢?”
章越道:“吴处厚是小人,但他将信寄给了我,没有公诸朝堂上。”
“同时蔡持正确实不厚道,要不是他当朝为相不念旧情,吴处厚此番也不会被贬汉阳军。”
“还有吴处厚是有才干的,你读了那本《青箱杂记》吗?确实可以一品。提拔他也是从此堵住他的嘴。”
章直道:“可惜吴处厚有才无德。”
章越道:“在为官你且记得三事,枪打出头鸟,会闹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还有件事最要紧的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吴处厚就是会闹。但闹不能闹出格。”
章直道:“三叔是否断非那‘洪水滔天’之人。”
章越看向章直道:“让你夹在我与吕相公之间,确实为难你了。”
“但你晓得,旁人政见与我相左都罢了,但你是我侄儿,自与旁人不同。让你去河阳,我也要对下面人有个交代。”
章直沉默片刻,章越道:“好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咱们先吃饭,慢慢聊。”
……
席间众人说着家事。
章越喝了数杯便歇息了。
而宴后,章亘章丞两兄弟陪章直逛逛汴京城。
站在瓦舍勾栏外,三兄弟被《破灵州》的喝彩声淹没。
《破灵州》的鼓点如雷,伶人披甲执戟,再现宋军大破党项的壮烈场景。
观众看到宋军斩将夺旗的一幕,不少百姓热泪盈眶。
章亘看着掷钱如雨的观众低声道:“从前杂剧多是劝农桑、颂圣德,还是些佛典,而今演边关战事,还引得万人空巷。”
章丞拾起一枚落地的新铜钱,摩挲着钱文道:“大哥你看,这是咱们用‘胆铜法’采铜,所铸元祐新钱。”
章直看了一眼这元祐通宝,新君登基例需铸钱。此钱成色极好,铜质足重。
章直道:“比起熙宁时所铸的铁钱及当二,当三,甚至当五钱而言,司空主政的元祐,朝廷是在让利于民间,而不是一意从民间榨取钱财。”
“真是有几分盛世的味道。”章亘笑着道。
章直不置可否。
说罢三人便寻地方吃酒。
潘家楼酒肆楼上的笙歌飘到街角,却见巡城吏卒正帮摊贩扶起歪斜的灯笼。
章亘轻笑:“去年这些公人还掀人摊子,如今倒学会收秩序钱了。”
章直点点头道:“官不扰民,民不惧官,这才是盛世!”
章丞举杯道:“大哥说得对极!”
酒液映着万家灯火。章直一杯饮尽,望向汴河——上万盏羊皮小灯如星斗点缀数十里河面,光芒在青色薄雾中缥缈闪烁。
章直叹道:“汴京之生机,正来自那些曾被士大夫嗤之以鼻的末业。”
酒肆里都是满身绫罗绸缎的商人们大声谈论明日盐钞交引棉布丝绸的价格。
还有不少从各地来的商贩都是准备至身界搏一搏运气。
扎着彩楼的正店门下停满了宝马香车,酒肆上下灯红酒绿人潮涌动,年轻人都是朝气蓬勃,好似汴京满地都是有钱可捡一般。
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兜里有钱就可以参与这场游戏。
章直忽然想起章越曾言:“权力一般难以向寒门开放,但金钱上至少有那么点机会。”
章直曾斥此言是为赌徒正名。
这些年轻的商贩怀揣搏投机的心思,可身上那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和对明日满怀信心的气概,都让章直深深地触动。
在天下大多地方,士人是不会与商人交往的,但在汴京却可以坐在一起。
众人坐在一起,喝从凉州来的葡萄酒,切上一盘羊肉做下酒菜,再来些许时令小菜。
章亘对章直道:“大哥当年曾教诲我兄弟二人:‘读书人该远离铜臭’。”
“但今年在泉州设市舶司,满朝官员却争着为市舶司写碑记。”
“而今交引所下挂在天子所提‘岁入三百万贯’的匾额,我想这盛世不该是圣贤书里的话语,而是要让天下百姓钱袋子沉甸甸的。给予世人以信心,这些爹爹的元祐办到了。”
章亘,章丞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章直道:“我如今到汴京一看,却是司空主政后元祐别具新气象,大有海内承平,货殖通流的盛世之状。”
“但眼下只是一个汴京城如此,或杭州洛阳,甚至秦州凉州有此光景,天下大多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还称不上富足。”
章亘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早晚会变好的,你看这些商人。”
“而今读书做官,早已不是寒门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大哥,我读尽史书,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就是当权那些人将寒门的路给堵了,所以上进无门的寒门只好去找泥腿子出身的百姓们去造反!”
章直觉得这话值得商榷,不过沉吟片刻后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前朝的黄巢不正是这般。”
“若唐朝能如今日般放开盐引,给百姓贩盐一条生路,也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又岂有王仙芝,黄巢之祸?”
章丞道:“不错!自朝廷放开盐禁,改行盐钞之法获利,天下私盐贩子几已绝迹!”
“以往仅江淮一路被关入数万私盐贩子,而今监狱几乎空了泰半。”
章直心道,三叔出身寒门,始终没忘为寒门开出一条道来。
他倒没有辜负了初心。
三人归途时路过军器监,看着坊内冲天火光,匠人日夜打造军械兵器更是感慨。
……
次日章直一大早便来到章越府上。
章越早上还是喝粥,几样小菜,这样的饭食几十年来如一日。
章直觉得似章越这等人物,肯定是高高在上,但往往这样人物生活中却极其朴实。
面前摆着各样的小报。
章越见章直来了笑着道:“阿溪,以往说书人的话本都很短,讲个几场便罢了。”
“但如今这话本倒是长了,能讲好几十场。”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说书先生的名望,已不逊于当红词人。我前几日在潘家楼听了几场,甚为入迷。然哪有如许清闲,日日往彼处听说书?”
“所以我便命人将说书人话本买下来。”
“花了足足五贯的钱。这不由令我想起当年读书时,只能抄书却买不起书的窘境。”
“读这么二三十万字的话本,便用去普通百姓一月劳动所入,也只有今日方可这般奢侈。”
章直心道这算什么,比起吕家的奢侈而言,章越这开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章直道:“所以还是说书的好。咱们就是怕没有这闲工夫。”
章越略带疲倦地道:“天下人都羡慕我等,其实再高的钱与地位,都换不得年华逝去的那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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