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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蒿与凌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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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若可以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昼锦堂替人佣书的章三郎。”
章越放下话本,二人聊起正事。
章越道:“之前大哥找我提及行枢密使的事。”
“眼下党项割让三州,我军又收服灵州,我打算撤掉行枢密院。”
章直问道:“撤掉行枢密院?三叔,你不灭党项了吗?”
章越则道:“党项已是降伏,先帝遗愿已是成了一半。我打算整治国内。”
“设西域制置司辖熙河路,秦凤路,治所设兰州,为开拓西域之用。”
“设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经略使如故……”
章直问道:“三叔,我读三国志最敬佩的就是诸葛丞相‘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功业未竞,三叔打算半途而弃吗?”
“所以你想取质夫而代之。”章越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一句。
章直道:“侄儿不敢,只是完成未竞功业罢了。”
“三叔挽狂澜于既倒,取兰州,下凉州,破灵州,而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国家争得最少二十年国祚。”
“何必畏惧朝中流言蜚语。三叔若担心一旦灭了党项,就要将大位让出?”
章越闻言则道:“阿溪,人在低位时要申大义所在,得到人的支持。”
“但到了高位就要务实厚利。”
“众不附者,仁不足。而附而不治者,义不足。我今日要以义治理国家,这才是当务之急。”
章直道:“三叔,这是蒯良与刘表进言的话,当时他也说过理治乱者当先权谋,理治平者当先仁义。”
“如今天下当然是要治于乱者!”
章越语重心长地对章直继续道:“阿溪,国家还有很多事,灭党项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再说……”
“再说,诸葛亮北伐之前,也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安定后方,整顿兵甲。”
章直目光一亮道:“三叔说得是交趾?”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交趾破我邕州,屠杀太守苏缄以下军民五万人。先帝命郭逵率军三十万南下,虽在富良江大捷,但因疫情之故兵马伤亡过半,最后不得不还朝。”
“如今交趾仍窥视我南境,我正打算命一大将南下率军平定交趾,收其旧郡,但南方不毛,又有疫疾。”
章直起身道:“侄儿愿往。”
章越看向章直点点头“灵州已下,党项之势已衰竭,国内不过勉强维持,本当一鼓作气而下。”
“但他既已割让三州,我也不好动手。”
“不过我已命李秉常攻阿里骨,这二虎竞食之策还是要用的,以此消耗其国力。何况现在吞并党项,河西,山阴之地也会白白便宜了阿里骨。这些我都要收归大宋。”
章直闻言大喜道:“我早知三叔庙算在胸。”
章越道:“我自不会学霸王沽名之事,自古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到了最后一步,我自不能慌了手脚。”
“你平定了交趾回朝后,最后这灭国之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只是可惜了……质夫了。”
章越想起风雪时带章楶面见天子之时,当初之事如今已成泡影。
“先帝托付之任,我无一日敢忘。吾才浅德薄,平生所愿,唯鞠躬尽瘁而已。”章越似自言自语,又似与章直言语道。
提及先帝章直眼睛微红,言道:“三叔,咱们章家世受国恩,自当效仿马伏波马革裹尸以报效国家!”
当日章越在家中宴请章直,宴中章楶的几个儿子除了章縡之外,章综,章綡等也被叫来。章楶之子也是各个出类拔萃。
章楶平日教子极严,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读书,子弟一个个都成器。
章越追封章楶之后,又为他几个儿子各个荫官。
不过他们以后要经历几多风雨,方能替叔伯们承担起国家重任?
看着章家下一辈皆聚于一堂,章越忽想起了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说罢章越触景生情,又饮了数杯离席而去。
……
十月。
党项愤恨于与宋交战之际,阿里骨屡屡侵地之恨。
于是在割让了三州予宋后,党项之主李秉常出动三万骑与阿里骨大战于阴山获胜。
阿里骨战败后退兵,让出吞并的阴山之地。
不过党项不肯罢休,李秉常又起十万兵马联合回鹘攻入河西,与阿里骨大战。
同时金秋刚过,交趾蠢蠢欲动,章越当即拜章直为安南道经略使率十万攻伐交趾。
章直一战即攻下了广源州等数州,被兵临交趾国都升龙府城下,交趾国王被迫求和。
章直上奏朝廷为防止交趾夺回,愿亲自在为国守疆,化夷为汉徐徐改土归流,使之并入中国版图,并附了一首诗予章越‘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是春’。
于是章直率军镇守广源州这蛮荒之地,招抚蛮夷,兴修水利,一任直到五年之后方返回汴京。
当地百姓感念其恩德修祠立庙世世祭奠。
……
元祐二年,春。
春暖花开时。
便殿。
天子道:“章惇上奏要为配合朝廷开拓湖广的大计。他献策于朝廷。”
“招抚熟蛮酋长符氏,许其世袭土官,助宋军向导。”
“仿西北“浅攻进筑”之策,命士卒沿沅江建三十六寨,步步为营。”
“开榷场盐铁之利,以茶帛易蛮族山地,瓦解其自给根基。”
“并在辰州设“蛮学”,授汉文农耕;又奏请朝廷免湖广新附地三年赋税。”
章越向天子道:“陛下,交趾未靖,湖广瘴疠之地,蛮夷屡叛。章惇素有胆略,调此臣为国开疆是为良策!”
天子笑道:“卿家为国而谋,不计私怨,确实胸怀广大。”
垂帘后的向太后道:“如此就安排章惇一个差事。”
章越道:“就为湖广路经略使。”
垂帘后的太后道:“就这么办。”
章越心道,章惇可以起复,但蔡确是永远不可能起复,就让他在安州安居,过个数年再调他到离陈州近一些的地方终老。
太后又道:“考成法在朝中颇有非议,有苛刻官民之弊。”
“尚书省留尚书簿;中书后省,门下后省留稽查簿;六部留底簿,以簿册稽核之法命官员上报进度,虽有监督之效,但也生官员弄虚作假,急功近利之心,甚至于唯上是从。”
“两位平章军国重事也有不同意见。”
章越道:“皇太后所言极是,条章文字是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并不足恃。”
“故有云天下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似辽效本朝制钱钞之法,自以为每年可得钱无数,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就是得其文,不得其实。”
章越说到这里,太后和天子都是莞尔。
辽国政治在大宋朝堂已是成为经典段子和笑话。
耶律洪基变法以来,如今辽国摸着大宋过河,耶律洪基东施效颦王安石,但最后怎么学都学不像。
这一次辽国攻宋没取得什么战果,与耶律洪基变法搞得辽国民怨沸腾也有关系。
章越道:“当初荆公变法能成之要,在于先易风俗,立法度。”
“臣当年制策上仁宗皇帝,欲行变法必先强本,而强本之要在于中央集权。”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循此道路前行。臣观五百年后,中央集权只会比如今更甚。“
天子道:“那辽国之失在于制度不能集权之故。”
章越道:“启禀陛下,制度还是流于其表之故,制度自意识形态而来,意识形态自文化而来。”
“胡虏没有百年运,辽国立国两百年,虽补以汉俗以治其国。始终不过得其形罢了。”
“不过本朝制度虽能集权,可所失也在如此。”
天子道:“朕愿闻其详,卿直言明治乱兴亡之道。”
章越道:“陛下,家国兴亡,首在于治吏;朝廷兴衰,功在于财政。”
“而治吏首在公与廉,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只要世道上吏治不清,贪官为害。”
“其次在于朝廷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官吏就能治。”
但见天子徐徐点头,帘后太后也是满意。
“至于财政,朝廷当量入为出。先帝之所以变法,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财赋不足,入不敷出。这财赋皆出自百姓,管子收山海为国有,可山海不也是百姓所有?但臣只见取之于民,却少见用之于民。”
“变法之道既要从主观而行,也要从客观而为。”
“荆公大才,然臣不管初衷有多好,但不能落地,民不以为便,终究难以持久。”
“温公固能以民情为念,但无疑于盲人摸象,摸到什么就以为是什么,不知道老百姓最深切之望。”
“二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愿皇太后和陛下引以为鉴,为后世垂范。”
皇太后听了再度点头道:“卿家,这才是治国之大经大法。但章卿还未说如何避免考成之法,以文害实之弊呢?”
章越道:“陛下,方才臣已是说过了,变法是要强干,然监督是要分权。”
“臣以尚书,中书,门下,御史台四部分治,相互制衡,以防有人借考成行专断之事,避免人治之弊。”
“同时立限考事之后,也不可单一绳之……既要合,也要分。”
随着章越言语,她看着垂帘下官家已是频频点头。
向太后目光收回,心底突然起心动念,举起手轻轻挑帘朝外看去,一旁内侍见都急忙垂了头去。
皇太后剥开冕旒,但见章越一身紫袍玉带,正坐于殿中心道,章卿年纪与先帝相仿,若爹爹当年有吴充那等眼光那该多好。当年他中状元御街夸官时,我也曾旁观过……
章越擦拭额上汗水,他心知天子皇太后都是不好忽悠的人。
这时他看到珠帘后凤目投来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凛。
珠帘旋即被放下,皇太后不免深深叹息,当年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涌上心头,旋即又按下了。
……
章越走出便殿,今日汴京风好大,吹得他紫袍玉带猎猎作响。
忽见几名内侍正俯身在一处花圃间忙碌,便驻足观望。
晨光透过云隙洒在那方寸之地,将新抽的嫩芽映得透亮。
章越望着出神。
几名内侍初时不觉,后一人眼尖看见是章越立即参拜行礼。
“参见司空!“一名眼尖的内侍慌忙跪拜,其余人这才惊觉,纷纷放下花锄行礼。
章越拂袖示意众人起身,踱步至花圃前。但见泥土中新萌的绿意间杂着几株野草,内侍们正欲连根拔除。
他俯身拈起一株幼苗,青翠的叶脉在掌心舒展。
“禀司空,“为首的内侍躬身解释,“春宴在即,奴婢等奉命清理这些蓬蒿杂草,好换上牡丹芍药。“
忽觉露水沾湿了朝服袖口,章越看了几株道:
“今日蓬草与蒿草,也许是他日能凌云的参天大树。”
“都是天地生材,莫以贵贱分之,且让它长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却见章越已负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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